轉載自：青年志Youthology（id：openyouthology001）
婚禮現(xiàn)場還原了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動漫里的粉色城堡，迎賓處放著須王環(huán)等角色的手繪人物立牌，請柬上繪制著須王環(huán)和藤岡春緋的動漫形象，暖場視頻的開頭和結尾都用了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的畫面作為過渡。這不是婚禮主題的漫展現(xiàn)場，而是Christina為自己策劃舉辦的一場“痛婚禮”。（注：痛X，源自日本亞文化中的“痛文化”通過夸張的裝飾打破常規(guī)，將個人興趣毫無保留地展露。）在痛房、痛車之后，痛婚禮開始逐漸在二次元愛好者之間流行起來。在小紅書、B站上，關于痛婚禮的分享越來越多，比起舉辦一場昂貴精致卻又千篇一律的婚禮，抑或是按部就班地完成雙方長輩布置的任務，更多的年輕人開始希望辦一場真正具有自我特色的婚禮。和傳統(tǒng)婚禮相比，痛婚禮有何不同？痛婚禮為何成為年輕人新選擇？它如何平衡自我表達與傳統(tǒng)儀式的沖突？二次元文化對現(xiàn)實情感的影響是替代還是互補？帶著這樣的疑問，我們與三位舉辦、參加過痛婚禮的年輕人展開了對話。編輯｜oi
一場痛婚禮的誕生
婚禮當天，走上綴滿鮮花的粉色樓梯，推開一扇白色的門，櫻蘭高校第三音樂室的場景和幾位主角的發(fā)光剪影出現(xiàn)在Christina的眼前。盡管已經(jīng)看過了無數(shù)次平面圖和3D效果圖，但當這個在動漫中看到過千百遍的地方出現(xiàn)在她眼前時，她還是沒忍住當著所有親友的面哭了出來。婚禮現(xiàn)場隨處可見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里的角色立牌，還原度很高的粉色城堡，和動畫里女主角春緋結婚時一樣的手捧花，在一年半的準備后，Christina終于迎來了自己夢中的婚禮。Christina婚禮上第三音樂室的場景
2020年，在朋友的介紹下，Christina認識了自己后來的丈夫，兩人因為都喜歡動漫《進擊的巨人》而相愛，戀愛時也經(jīng)常一起看動漫、玩游戲。參加過很多朋友、同事的婚禮后，千篇一律的傳統(tǒng)婚禮讓Christina覺得非常無趣：新娘入場的音樂要么是《暮光之城》的《A Thousand Years》，要么是《鬼怪》里的《Beautiful Love》；流程被婚慶公司安排得一絲不茍，整場婚禮仿佛“只是給父母一個交代”。純黑韓式、藍色海洋、森系、迪士尼公主風……市面上大眾的婚禮風格Christina在備婚期間都看了一遍，每一個都無法讓她產(chǎn)生興趣。這時，婚禮策劃師的一句話點醒了她：“既然你是個有想法的女孩子，為什么要千篇一律的歐式城堡呢？”兩三年前，市面上還很少有“痛婚禮”的說法，但作為資深二次元愛好者的Christina在聽到策劃師的建議后，產(chǎn)生了將自己喜歡的人物、作品融入婚禮現(xiàn)場的想法。最先進入腦海的是她和先生的定情動漫《進擊的巨人》，但由于原作的畫風過于暗黑，考慮到長輩的接受程度，Christina和先生放棄了這個想法；接著是她的二次元入門作品《魔卡少女櫻》，這是市面上相對常見的動漫婚禮主題，但Christina看了一些案例后覺得不太滿意，“對于現(xiàn)在的我來說有一點幼齡化”；下一部被納入考慮的作品是有城堡元素、畫風比較輕盈少女的《紫羅蘭的永恒花園》，但考慮到這部作品的結尾比較悲情，Christina還是排除了這個選項。最終，反復糾結之后，Christina選擇了自己從小看到大、畫風粉嫩、為少女時期的自己提供了美妙幻想的作品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作為自己婚禮的主題。讓她略微有些意外的是，將舉辦二次元痛婚禮的想法告訴父母后，雙方的父母都很爽快地同意了。Christina的婚禮現(xiàn)場
與Christina以一部作品作為婚禮主題的形式不同的是，殺青的婚禮堪稱是她過去十幾年里的二次元回憶錄：《數(shù)碼寶貝》的立牌，《全職高手》的棉花娃娃，《家庭教師》的痛包……大約是家人們都知道她對于二次元的鐘愛，殺青笑著回憶，面對這場好像是漫展的婚禮，親友們并沒有表現(xiàn)出太多的抗拒。對于二次元愛好者來說，要舉辦一場痛婚禮，最現(xiàn)實的難題便是現(xiàn)在市場上大部分的婚慶公司并沒有痛婚禮的舉辦經(jīng)驗，大多數(shù)的婚禮策劃師對于二次元作品的了解并不多，在溝通交流上有較大的障礙。殺青的婚禮在西北老家舉辦，父母最開始為她找了幾家當?shù)赜忻幕閼c公司，但在前期接觸中她發(fā)現(xiàn)對方根本無法理解自己的需求，很難還原出她想要的場景。為了更好地舉辦一場痛婚禮，殺青選擇了最大程度地親力親為。放棄傳統(tǒng)婚慶公司后，殺青找到了一位和自己年紀相仿、剛剛進入婚禮策劃行業(yè)的女生，雖然對二次元了解程度一般，但思維活絡，對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也更高。這位婚禮策劃師花了幾天的時間去看了《數(shù)碼寶貝》，才做出了第一版方案。在修改婚禮方案的過程中，殺青形容自己是一個“令人頭疼的甲方”。許多圈外人會把數(shù)碼寶貝和寶可夢混淆，在策劃師的前兩版方案里都出現(xiàn)了寶可夢的元素，殺青在平面效果圖上寫滿了修改意見，從色調(diào)、花紋到每一個元素的尺寸，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(jié)。她還記得自己在某一版效果圖里密密麻麻寫了幾十條修改建議，一時之間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發(fā)給自己的策劃師。殺青的修改建議
一走進Christina的婚禮現(xiàn)場，最讓人難以忽視的便是和真人身高類似、繪制精美的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立牌。為了規(guī)避版權風險，現(xiàn)場的每一個人物立牌，都是由Christina的婚禮策劃師手繪制作的。為了讓婚禮現(xiàn)場更有二次元氛圍，Christina的婚禮設計師將他倆的婚紗照手繪成了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的畫風，做成貼紙貼在了所有伴手禮、喜糖和水杯上。請柬上新郎新娘的姓氏首字母是W和C，中間用皇冠連接，上面的櫻蘭高校花紋也是純手繪出來的。Christina的婚禮請柬
在婚禮現(xiàn)場，Christina的策劃師還為她偷偷準備了驚喜：一個插著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角色立牌的蛋糕。對于原本就喜愛二次元的策劃師來說，策劃這次婚禮像是為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制作一系列二創(chuàng)周邊產(chǎn)品。Christina記得在婚禮籌備的過程中，策劃師也時不時會和自己吐槽，在工作中厭倦了千篇一律的迪士尼風格婚禮，“她其實也很享受我這場婚禮的籌備過程”。婚禮策劃師為Christina準備的驚喜蛋糕
與傳統(tǒng)婚禮有著統(tǒng)一標準化的流程不同，籌備一場“痛婚禮”在當下依舊高度依賴圈層協(xié)作。在傳統(tǒng)婚禮中，賓客只是新人愛情的被動見證者；但在痛婚禮上，從策劃師到因為二次元認識的朋友，都可以成為婚禮的共創(chuàng)者。因為《全職高手》，殺青認識了一群好朋友，連續(xù)七年每年都會聚會一起拍微草戰(zhàn)隊的COS?；槎Y前，他們特地從杭州、桂林、宜昌等地趕來西北。殺青的伴娘就是其中之一，為了參加這場婚禮，她在春運期間從杭州出發(fā)，坐了11個小時的高鐵后又轉大巴，折騰了一整天才到殺青的老家。“婚禮當天拍合照的時候，在任何一個場景，我都會把他們叫來拍微草戰(zhàn)隊的合影，每一個場景都會有。”二次元好友們的主動貢獻強化了痛婚禮的共創(chuàng)屬性，這種主動性源于二次元社群的同人文化傳統(tǒng)，殺青和朋友們都熱愛通過二創(chuàng)來參與《全職高手》這部作品的再生產(chǎn)。在婚禮流程上，殺青放棄了傳統(tǒng)婚禮中接親時的堵門環(huán)節(jié)，而是和朋友們一起設計了一個簡單有趣的問答環(huán)節(jié)：答對一題前進幾步，答錯一題后退幾步。每完成接親的一個項目，殺青會給丈夫一塊拼圖碎片，原本枯燥冗長的接親被他們玩成了一場生動的大富翁游戲。因為知道殺青喜歡《全職高手》里王杰希這個角色，有兩個好友在給份子錢時特地在紅包里放了706元（王杰希的生日為7月6日）；婚禮結束后，一位朋友特地給她寄了一個特大號的亞古獸玩偶，“她怕我過年期間寂寞，就寄了玩偶過來陪伴我”。婚禮結束后，Christina將自己的婚禮視頻發(fā)到了小紅書平臺上，出乎她意料的是，一位陌生網(wǎng)友給她發(fā)來私信，詢問是否能來參加這場特別的痛婚禮，甚至愿意給素不相識的Christina包份子錢。對于普通的親友來說，婚禮現(xiàn)場的華麗粉色城堡可能象征著童話中的甜蜜愛情，但對于同樣喜愛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的二次元愛好者，他們一眼便能識別出這個獨一無二的視覺符號：同在二次元圈層里的他們，共享著同一套符號意義系統(tǒng)。這段在小紅書上點贊接近5000的痛婚禮視頻，實際上將分散的二次元愛好者暫時凝聚為一個“臨時共同體”。Christina婚禮上的人物立牌、粉色城堡激活了同好們對于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的共同記憶，形成跨時空的集體共情，他們希望參加的并不是一場陌生人的婚禮，而是渴望進入一個由共同符號構建的“文化安全屋”。二次元的公共宣言
在婚禮當天，Christina在現(xiàn)場放了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的一集動畫。結束時，她問一位完全沒有看過這部動畫、也對二次元沒有太多了解的男同事，“看的時候有什么感覺？”男同事回答說：“你視頻剪得挺好的，動漫也很好看?！甭犞@句評價，原本心里有些緊張的Christina突然釋懷了。在婚禮現(xiàn)場，Christina給大家放了一集動漫
“會擔心別人會不會不喜歡這場婚禮。但那一刻突然覺得我不求其他人理解到什么程度，因為這場婚禮就是做給我自己、我的婚禮策劃師和網(wǎng)上其他喜歡櫻蘭的人?！睂τ贑hristina來說，舉辦這場痛婚禮除了取悅自己，也是為了一次二次元愛好者的身份宣示，“小時候只能隱隱秘密看的東西，當我長大有財力以后，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示給所有人看：對，我就是在這個年紀還是喜歡二次元?！?/p>
從小時候背著爸媽看的私密愛好到如今展示給每一位親友的儀式，痛婚禮作為一種公共宣言的屬性，不僅體現(xiàn)在儀式現(xiàn)場，更通過符號展演、媒介傳播等形式，將二次元亞文化從私人領域推向公共空間，完成身份宣示的“三步策略”。Zoe是一名資深的“痛車佬”，去年她的一位痛車佬好友舉辦婚禮時，希望可以組建一支痛車車隊作為迎親車隊，Zoe知道后立刻加入了這個行列。盡管結婚當天是工作日，但這支色彩繽紛的痛車車隊無論走到哪里，都吸引了大量圍觀群眾的目光，新人的親友也都圍在一旁觀看。“我覺得痛車車隊，比什么奔馳、奧迪、邁巴赫都要拉風?！痹赯oe看來，越來越多的婚禮上融入了二次元元素，是因為更多的年輕人開始注重自己的內(nèi)心感受與多重喜好，“就像喜歡花的人在婚禮上準備很多花，喜歡音樂的人在婚禮上增加音樂元素一樣?！?/span>在婚禮當天，Christina聽到次數(shù)最多的評價便是：“這家人真有錢，憑空造了一個城堡出來?！钡斔龑⒒槎Y現(xiàn)場的視頻發(fā)到小紅書上時，最高贊的評論是：“感覺這個場景是男公關部幫忙策劃助攻的，然后站在一邊鼓掌祝福，狠狠代入了。”當二次元圈內(nèi)人與圈外人對同一符號做出截然不同的解讀時，痛婚禮已然完成了最徹底的宣言：我們擁有自己的解釋權。如果要追溯舉辦一場痛婚禮的原因，Christina和殺青會給出高度類似的答案：千篇一律的傳統(tǒng)婚禮使她們感到了深深的厭倦。和大多數(shù)年輕人一樣，殺青雖然已經(jīng)做好了走入婚姻的準備，但想到這件事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產(chǎn)生一定的抗拒和心理壓力，流水線一般的傳統(tǒng)婚禮讓她始終提不起備婚的興趣。“如果能把我的愛好融入到婚禮之中，我的心理壓力會減少很多。我在備婚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熱愛的事情，努力地想要把它呈現(xiàn)得更好，而不是單純?yōu)榱私Y婚而辦婚禮?！?/span>殺青的婚包
在籌備痛婚禮的過程中，這場儀式仿佛一個錨點，不斷勾連起她們青春期觀看這些作品時對于美好感情、未來生活的向往，又將虛擬作品中的情感連接嵌入現(xiàn)實婚禮的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之中。Christina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觀看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是在小學畢業(yè)的暑假，剛剛經(jīng)歷了人生第一次升學、與朋友分離的她在房間里獨自一人看動漫，“看著劇情里珍貴美好的友誼，他們的存在也彌補了我心中的失落?！?/span>在備婚過程，她重看了這部陪伴了自己一整個青春的動漫，從前的少女因人物之間真摯純粹的友誼感動，現(xiàn)在的Christina卻在《櫻蘭高校男公關部》的故事里看到了更多關于女性成長的感悟。在備婚和婚禮當天，Christina不斷想到動漫里的經(jīng)典臺詞：“我們櫻蘭高校男公關部，是為了讓女孩子們幸福而存在的?！边@句話在過去十幾年里不斷地影響著她，讓她無論在生活中還是戀愛時，都首先學會愛自己、取悅自己。Christina婚禮上復刻粉色城堡、手捧花等元素，殺青婚禮上的《數(shù)碼寶貝》立牌、《全職高手》棉花娃娃，實質在用“二次元愛好者”身份的公開宣示，把自己的童年和成年連在一起，抵抗“成年人”的那一套身份規(guī)定。在傳統(tǒng)社會框架內(nèi)開辟出一塊“自治領地”。婚禮之后，三次元的戀愛vs二次元情感代償，矛盾嗎？
在殺青的婚禮現(xiàn)場，除了來自天南地北的朋友和數(shù)碼獸的立牌，還有一對特別的嘉賓：《全職高手》里王杰希和方士謙的CP棉花娃娃?！拔铱梢圆唤Y婚，但我的CP一定得先結婚?！绷钠疬@個話題時，殺青調(diào)侃道。殺青婚禮上的CP棉花娃娃
在通常情況下，許多研究將嗑CP的行為理解為一種“情感代償”，一定程度上實現(xiàn)了對現(xiàn)實親密關系的替代性滿足。那么將CP的制品帶到婚禮現(xiàn)場，是出于對三次元現(xiàn)實中的感情有不滿足的部分嗎？殺青對這個說法表示了否認，在她看來，無論是親情、友情還是愛情，她都無需從二次元世界里尋找額外的寄托。
殺青的朋友帶著棉花娃娃來現(xiàn)場打卡
而在結婚以后，Christina愛上了乙女游戲《戀與深空》。盡管和先生的感情很好，但二次元人物所能給到的100%的關注與投入，是三次元現(xiàn)實里的人永遠無法做到的。譬如每次工作感到心煩時，Christina都會打開游戲里的陪伴系統(tǒng)，看著屏幕那一頭祈煜的帥臉，她覺得一切都能解決，“但如果我跟我老公吐槽，他最多就是發(fā)個表情包，說‘摸摸你，寶寶’。”
“我老公是一個程序員宅男，他的思維有時候沒辦法很好地跟上我?，F(xiàn)在乙女游戲背后的制作組里有很多高知的精英女性，她們一定會更懂女生?！?/span>Christina曾跟自己的先生打趣說：“得虧我是結婚以后才玩《戀與深空》的，不然我真覺得自己不想和你結婚了?！钡谶@句玩笑話的背后，她其實清楚地知道，三次元現(xiàn)實里的擁抱、親吻與那些不夠完美卻真實的瞬間，是二次元永遠無法給予的，也是永遠不可以被替代的。比起將三次元與二次元的情感需求完全對立起來，當下的二次元愛好者或許期待彈性、多元化的感情。Christina通過乙女游戲獲取來自角色的即時回應與浪漫臺詞，同時也需要丈夫提供真實可感的陪伴；殺青通過CP棉花娃娃寄托對“完美羈絆”的想象，卻不影響她對現(xiàn)實婚姻的投入。Christina的先生也會在日常里玩《無限暖暖》，兩人將其中的角色當作自己的女兒養(yǎng)育?！坝械娜藭X得自己的女朋友玩了乙女游戲就是出軌，但我覺得這是兩回事，我們能分得清楚二次元的邊界，互相不會拿二次元的人物來打趣對方，這就足夠了?！?/span>二次元的情感代償與三次元的戀愛婚姻共存，既能滿足理想化需求，又可以保留真實互動的溫度。這種模式不僅消解了虛擬與現(xiàn)實的對立，更重新定義了親密關系的可能性：它可以是跨次元的、協(xié)作的、甚至模塊化的，唯一的標準是“個體在其中感受到完整與自由”。內(nèi)容已獲青年志Youthology獨家授權，如需轉載請聯(lián)系原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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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4-04 16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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